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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哥,大哥,你好吗

文章来源:     发布时间:2020.09.19 10:52:05     责任编辑:

征文亲友组一等奖   耿森荣


耿森荣,男,1971年生人,烛之光志愿者。中国散文学会、河北散文学会、张家口市作家协会会员。现供职于沙蔚铁路有限责任公司工务段,巡道工。曾在《散文风》《辽河》《长城文艺》《浪花》《张家口广播电视报》《涿鹿文艺》《雪绒花》《蔚州文艺》《张家口文化》等报刊发过诗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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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县城北街街边,那个推着双轮车卖剪子卖菜刀的独臂人,就是我大哥。


2014年,白老师有一回和我聊闲天。白老师说,写写你大哥吧。当时我默默地吐了一口烟,未置可否。其实在我心里,这个事儿早已翻腾了好多次了。可翻腾来翻腾去,最后还是搁下了,因为我写不下去,因为我疼。


蔚县有句老话:一尺远,半尺近——也许是这些在特定语境里生成并积淀了好几百年的方言俚语,总是包含着一种其它言辞不可替代的深意;也许是因为我的意尽与词穷。总之,我总是需要引用它们——一尺比于半尺,肯定是远的,我们之所以忽略这种远近之别,是因为我们在一尺之内,常常忽略了比较。


据说,全中国有八千万残疾人。据说,善良的人们往往不乏同情和爱心。可那个残疾人是你看见的路人?还是你泛泛而交的友人?是你至亲至近的家人?还是你本人?一尺远,半尺近。北街上那个推着车子卖剪子卖菜刀的独臂人是我的家人,所以我疼。我想我大哥,他更疼。


蔚县乡间还有一句俗话:宁转小狗子,不转头首子。转是转世投胎;头首子,就是家里的老大——如果可以选择来生,一个人宁可投胎为狗,也不愿在家里当老大。这就是农家与皇家的区别。在一个一堆孩子的农村家庭,家里的老大比老小多吃一些苦头,貌似顺理成章。


十四岁还是十五岁,我记不住了,反正很早,我大哥就开始挣生产队的工分了。书他只念到小学四年级。以致于后来习书学画,他的字儿经常缺胳膊少腿儿。


大哥大我17岁。和孙少平似的,他曾满怀憧憬,一个人落户到宣化某地的一个村子里。那是他的二十几岁?我还是记不住。当时我二叔在那里下乡,是二叔托了关系办了手续,他才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,独自走了。是为了宣化农村的一个工分,比蔚县能多开几分钱。


我记不住能多开几分了。所以,我更记不住从前。从前,大哥在工地上修水库,他连夜徒步四十里,从工地上背回白面馒头,来给我吃。那白面馒头是他从牙缝里抠出来的。我吃了,却忘了。同时被我忘了的还有,第二天一早儿,他得步行四十里再赶回去。


后来那是哪一年,我也忘了。只记得是一个夏天。我爹我娘扔下我们几个小的,一块儿到宣化去了。他们去了很久很久。等我娘回来,我早已变成了一个泥猴儿。我娘看见我在土街上一个人玩儿,就踉踉跄跄地朝我跑过来,一把抱住我。她把我抱得紧紧的,然后放声大哭。我都不知道我娘怎么了。她哭了很久很久,像疯了一样,任谁都劝不住。


到了冬天,快过年了,我大哥终于回来了。当时我以为宣化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,大哥是从一个遥远的不能再遥远的地方回来的。他提着旅行箱,穿得干干净净的,还背着一架130相机。用今天的话说,是文青派儿十足。


几年不见,我觉得他和我们疏离了。吃饭时,他用左手拿着一个小勺子,碗放在炕上,㧟着吃。那时我都会用筷子了,他却拿起了我用过的勺子。他给我们讲他去了上海,讲上海的高楼大厦,所见所闻,我记不住,所以我听不懂。


晚上睡觉时,大哥睡在了炕头。我见他把那条僵硬的胳膊摘下来,搁在了墙根,然后用自己的上衣盖住了它。我娘要看他取下胳膊的胳膊,他捂住不让,慌忙钻进了被窝。我娘就不看,也没有说什么。


我睡在东墙根。可他的那条假胳膊,却让我觉得好怕。


第二天一早,我见炕头空了。被子已经卷了起来。我问我娘,大哥呢?我娘说,你大哥跑步去了。


作为最小的弟弟,他的胳膊,我从来没有亲口问过他,直到现在。那个令人伤感的往事,我也忘了是谁告诉我的:一天,队长派大哥去铡草,夜里刚下罢雨,要铡的草很湿,肉筋肉筋的铡不断,大哥太实诚,就用手往铡草机的刃口里塞。一不留神,那快速旋转的机器,就把我大哥的右臂带了进去。截肢以后,多半个没了。


过了年,没有几天,大哥独自又回了他的宣化。慢慢地,一些消息传了回来。说他学会了洗衣服、做饭,学会了用一只手骑自行车;说他在村里买下了两间土房,有了自己的栖身之地;说他在学美术,在用左手写字画画,求学于张宣;说他励志的事迹上了报纸。也说他为了谋生,经常在坝上走村串户,当画匠。


他像孙少平一样倔强,也像孙少平一样,在平凡的世界里苦苦追寻一个不平凡的世界。在他人生的行旅中,我想我大哥一定遇见过许多好人,可是他,一时却遇不见他的田晓霞。


路遥让孙少平上了高中,然后在他的同学中设置了暖女田晓霞。这样一来,孙少平的人生才有了一盏明灯,他们的爱情才不至于突兀。我想,那没有了田晓霞的孙少平,可能就不是孙少平了。


八三年的时候,为了农转非,大哥把户口又迁回了蔚县。他在县城一家皮毛厂上班,开始是门卫,后来是库管,不过一直是临时工,只挣一点点钱。此间,我正在老虎头技校念书。


一天清晨,大哥骑了几十里路的自行车来看我。从南留庄到煤矿,一路都是大上坡,他其实是推着车子走上来的。他给了我十块钱,看了我的教室和宿舍。我该上课了,大哥就走了。


后来我才想起来,大哥来时的大上坡,回去时也就变成了大下坡。他一只手是不可能同时刹住前闸和后闸的,他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。对大哥来说,他的下坡,其实无异于上坡。


皮毛厂倒闭后,他又在一所学校当临时工,挣钱依然很少。业余时间他当粉刷匠,当油漆工,再挣一点儿小钱儿。可多少年来,大哥一直没有停止书法和绘画,就像他一直坚持着的晨跑一样。艺术的真谛像一座大山高可仰止,又像一面旗帜远在天边,可我的大哥却一直走在路上,不管那是上坡还是下坡。


写下这个题目,是因为我曾听过的、甘萍的一首歌——大哥,大哥,你好吗?


我知道,我的大哥他不好。在他刻苦励志的表象下,有一段时间他变得非常暴躁,甚至于颓唐。


当时我正在走向成熟,所以我理解,他那是为了什么。男人么。


就在我们都认为木已成舟的时候,因为努力,因为缘分,大哥竟意外地给我们找到了一位大嫂。她是一个健全人,她没有嫌弃我大哥,所以我们从心底对她感恩戴德。


大哥成了家,自然就不能再当临时工了。他先后开过两次小门市,但本小利薄难以为继。最后,他选择了买剪子卖菜刀。


算下来,我大哥卖剪子卖菜刀已经十多年了。时光的刀锋锋利而无形。如今在县城北街上,那个卖刀的独臂人,几乎变成了一道风景。


有一次我去磨菜刀,碰见一个走街串巷的磨刀师傅。他说:现在除了和北街那个——说着,他把自己的左手往右臂上一磕——买的刀能磨,你从别的地方买的刀,根本磨不了,越磨越不快。


磨刀师傅说的那个人,就是我大哥。大哥从北京王麻子原厂进货,东西可靠,所以时间一长便赢得一些声誉,有了更多的回头客。就是凭着这一点,大哥一家才能把非常清苦的生活维持下去。


他租了两间东下房,又黑又小。蔚县人说话,有钱不住东南房,就是因为东南房夏热而冬凉。大哥在院子里临时搭了一间简易房,用来放他卖刀的双轮车。他的一双儿女,在这两间东下房里渐渐长大。


起初那几年,大哥还年轻些,他上午一只手推着双轮车在大街上转着卖,下午在北街蹲点。最近他老是腰疼,那车子又沉,他已经走不了太远了,只好蹲在北街上卖,整整蹲一天。他六十多岁了,只有一只手,只有卖剪子卖菜刀那点微薄的收入,他的压力不言而喻。我父亲活着的时候说:对男人而言,家,有时候也就是“枷”!


可没有“枷”可扛的男人,是不是会陷入另外一种生活的悲沧呢?是的,人们正是因为厌倦了这种生活的悲沧,才勇敢地走进了婚姻的殿堂。这是我们整个人类的使命,也可能是我们个体生命的悖论。


除了物质的一面,人呢,还有精神的一面。如今,我大哥一有空闲还是要画,画山画水画人,阳春白雪的高贵和下里巴人的惨淡既对比又融合,像一枚硬币合而为一,也像硬币的两面,在无情地背离。


现在,我大哥有了一辆电动车。同时我也知道在他周围,有许多人在帮他。可作为弟弟,我还是希望,在您需要一把剪子或者需要一把菜刀的时候,请您绕几步路,去北街上,去找那个独臂的老人,去买一把用得住的剪子,或者一把用得住的菜刀。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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